一星期内,蒂斯代尔医生要去看他一两次。这个人一如往常见到的死刑囚,绝望了,安安静静,听天由命,面对一
个小时比一个小时临近的那一个早晨,看上去并不感到恐惧。死亡的痛苦对他来说像是已经过去,当他听到上诉已被驳回时,他觉得一切都完
了。但是在希望还没有完全失去的原先那些日子,这个恶人却天天受尽死亡的折磨。蒂斯代尔医生一生看得多了,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是这
样地狂热渴求生命,这样地出于动物的求生本能而和这个物质世界难舍难分。最后他得到了再也没有希望的消息,精神一下子摆脱了原来那种
既受折磨又存幻想的痛苦羁绊,冷漠地接受了这个不可避免的事实。然而说变就变,变化是如此之异乎寻常,因此医生反而觉得,是这个和g把
他的感觉能力一下子完全镇住,他麻木了,而在麻木的表面底下,他会依然像原先那样执著于物质世界。犯人听到那无望结果的时候晕了过去
,狱方马上请蒂斯代尔医生赶来看他。但是昏厥时间很短,他醒过来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。
这个犯人犯了谋杀罪,罪行异常骇人,没有一个人会丝毫同情这样一个谋杀犯。如今已被判处死刑的这个查尔斯·林克沃思,他原是英格
兰北部城市设菲尔德一家小文具店的老板,跟他的妻子和母亲住在一起。后者便是这桩残忍罪行的被害人,杀人动机是要霸占这位老太太拥有
的五百英镑财产。在审讯中查实,当时林克沃思欠债达一百英镑,他在妻子离家去走亲戚时把他的亲生母亲捐死了,深夜将尸首埋在他家后面
的小花园里。他妻子回家以后,他对林克沃思老太太不在家这件事编了一个完全合乎清理的说法。近一两年来,他们母子两个老是争吵不休,
母亲不止一次威胁说要离开,要不付每星期八先令的家用钱,要用她的钱去买年金保险,等等。正是在年轻的林克沃思太太离开了家的那天,
母子两个的确又为了家务事大吵一通,结果母亲气不过,真的到银行取出了全部存款,准备第二天离开设菲尔德去伦敦,那里有她的朋友。当
天晚上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儿子,而夜里他就把她杀死了。
在妻子回家之前,他所作的第二步行动是经过缜密考虑的。他把他母亲的东西全收拾好,打成两件行李,送到火车站,交火车托运进城,
晚上还请了几个朋友来家吃晚饭,告诉他们说他母亲已经走了。他并没有假装难过(这也是合乎道理的,因为他那些朋友大致知道他们母子的
关系),他说他和他母亲一直合不来,她走了反而可以让双方都安宁。他妻子回来以后他说的也就是这番话,不过还加了一点,说他和母亲吵
得太厉害了,他母亲连去的地方也没有给他留下地址。这也是他经过深思熟虑编造出来的,可以不让他妻子给他母亲写信。妻子显然完全听信
了他所编造的故事,事实上这故事编得天衣无缝,没有丝毫会引起人怀疑之处。
起先一些日子他装得很镇静,做得很狡猾,这是大多数罪犯在一定程度上都如此的,不这样,他们的罪行就会很快被发现。举例来说,他
不马上还债,而且把他母亲的房间出租给一个年轻人居住,还辞退了他店里的伙计,所有的活儿自己一个人包办。这就给人一个印象,他这样
做是出于经济原因,好增加点收入又节省点开销。而与此同时,他又扬言他的生意大为好转,直到一个月以后,他才开始稍微动用他原先从母
亲房间锁着的抽屉里找到并拿走的现钞。随后他兑开两张五十镑钞票,把欠的债还清。
再下来他就没有那么镇静和谨慎了。他忍不住在银行里开了一个户头,存进了四张五十镑钞票,然后又一点一点增加。他在后花园理尸首
时为了稳妥,埋得原是够深的,可现在想想还是不放心,出于保险起见,他买了一大车矿渣和石块,得到他那位年轻房客帮忙,在店打烊后,
花了好多个夏夜,在埋尸的地点上面造起了一座假山。
也是合当有事,他本来应该去认领母亲行李的那个火车站,它的无主行李招领处失了火,母亲两件行李中的一件烧坏了一点儿。公司是要
负责赔偿的。他母亲的衣服上有她的名字,行李中还有一封信写着设菲尔德的地址,这就使得他们发出一封纯粹公事形式的通知信,说公司准
备接受物主的赔偿申请。这封通知信寄给林克沃思太太,信自然就到了查尔斯·林克沃思的妻子,也就是年轻的那位休克沃思太太手里,她把
信读了。
这本来是封完全没有什么的通知信,如今却置林克沃思于死地。他根本无法解释那些行李怎么会仍旧留在那火车站,它只说明他母亲出了
什么事。不用说,这件事不得不交给警方,让他们去侦查她的行踪,如果证实她死了,就能提出申请,要求赔偿她走前从银行提取的那笔巨款
。至少他的妻子和那位房客是建议他这么办的,读铁路公司那封通知信时这房客正好也在场。林克沃思没有办法不这么办。
事情于是开始调查。查到最后,一些默不作声的人来到他们那条街上张望,到银行查询,从附近一座房子窥看他们家的后花园,里面那座
假山上已经盛长着蒙草。接下来便是逮捕林克沃思和进行审询。审讯用不了多少日子,一个星期六夜里便进行判决。戴宽大帽子的时髦妇女使
得法庭色彩缤纷,人群中没有一个人同情被控有罪的这个样子像运动员的年轻人。这些人中有不少是上了岁数的可敬母亲,这桩罪行激起了母
亲们的义愤,她们倾听着宣读他那些无可辩驳的罪状,强烈地认为罪犯死有余辜。当法官戴上那顶可怕而又滑稽的小黑帽,要以上帝的名义进
行宣判时,她们激动得禁不住颤抖。
林克沃思要为他令人发指的罪行受到惩处。听到过他罪证的人没有一个怀疑,他犯罪时的冷漠和他知道上诉失败后在全部举止上表现出来
的那种冷漠不会有什么不同。监狱牧师尽了一切力量要使他认罪服罪和仔海,但是全都无效,直到最后,他虽然没有抗辩,但仍然认为自己是
无罪的。
在九月一个晴朗的早晨,温暖的太阳照耀着可怕的一小群人从监狱走向竖着绞刑架的木屋。在那里,死刑执行了。犯人生命之火一下子就
熄灭,蒂斯代尔医生感到很满意。他站在绞刑台上,目睹犯人脚下的踏脚板拉开,蒙着头套、双手反绑的犯人落到洞里去。他听到绳子给重量
突然拉紧时的格答一声,低下头去,看到被绞的人体奇怪地转动了几下。只不过一两秒钟,行刑就圆满结束了。
一小时后他作尸体检验,觉得他原先的判断是正确的:脊椎骨在颈部折断了,犯人立即死亡。简直用不着作小小的解剖来证明这一点,但
为了形式上的需要,他还是照规矩做了。但在这样做的时候,他心中有一个非常古怪却又十分真实的感觉,那死者的魂灵似乎紧靠着他,还呆
在它残破的躯体内。但是毫无疑问,肉体已经死亡,一小时以前就死亡了。
接下来又出现了一件事,事情很小,乍看毫无意义,却也十分奇怪。监狱长走进来问,一小时前用过的那根绞绳是不是和尸体一起错拿到
验尸房来了,照规矩,那根绞绳是要送给执行绞刑的刽子手的。但是绞绳连影子也没有,它好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它不在这里,也不在绞刑
台上,实在奇怪。丢掉这根绞绳虽然没什么大不了,但不可理解。
蒂斯代尔医生是一位单身汉,一个人生活,住在贝德福广场一座有长窗的宽敞舒适的住宅里。他雇用了一个烹调手艺高明的厨姐给他做饭
,她的丈夫当他的仆人照顾他。他根本不想另找职务,他在监狱里工作是为了研究罪犯的心理。他认为大多数犯罪——也就是违反了人类为了
保护自己而订立的行为准则,——或则是由于精神不正常,或则是由于饥饿。比方说盗窃罪吧,他决不只看一方面。盗窃通常是由于贫困,不
过也常有这样的事,是由于脑子里有隐藏的毛病,即所谓盗窃痛。他深信,是也有不少人并不因为物质需要就直接陷入盗窃中去的。
但更特殊的是盗窃罪和暴力合在一起的案件,他那天晚上回家时一直想着这个问题,而当天上午他在现场看到了那罪犯的最后时刻。这人
的罪行是骇人的,而金钱的需要并不那么紧迫,这桩谋杀案的令人发指和不近人情,使他认为谋杀者与其说是罪犯,不如说是疯子。据他所知
,这个人本来性情安静善良,是个好丈夫,和邻居相处也很好。然而他犯了一次罪,就这一次,却使他为社会所不容。这么残忍的罪行,不管
犯罪的是没病的人还是疯子,都是不能容忍的;做出这种事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用处。但是蒂斯代尔医生还是觉得,如果这死者能认罪
,死刑就更有效。这个人在道德上肯定是有罪的,但他希望,当这个人到了再也无法存有侥幸心理的时候,他本人能服罪就好了。
那天晚上,蒂斯代尔医生一个人吃完晚饭以后,走进和餐厅相通的书房,无心读书,就坐在壁炉前面的红色大扶手植上,听任脑子想到哪
里是哪里。
他的思想几乎马上又回到当天上午体验到的那种奇怪感觉,即林克沃思的生命虽然在一小时以前就已经结束,但他的魂灵仍然在验尸室里
。这也不是第一次,特别是碰到突然死亡事件时他也有过类似的感觉,只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一次那样明显。
他正在这样心不在焉地冥想,一下子被打断了。靠近他的那张写字台上有个电话,电话铃声忽然响了起来,只是听上去不是平时那种响亮
的金属声,却很轻,像是电力不足,或者是电话机出了故障。不管怎样,电话铃声是响了,他于是从椅子上站起身子,过去把电话拿了起来。
“喂喂,”他说,“你是谁?”
电话里回答的声音很轻,喊喊啧啧像是耳语声,几乎听不见,不知在说什么。
“我听不清你的话。”他又说了一遍。
那耳语声又响起来,还是听不清楚。接着声音完全停止了。
他拿着电话站了约半分钟,等着说话声重新响起来,但是和平时听到叽叽嘎嘎声,表明还在和对方的电话联络着不同,电话里一点声音也
没有。于是他只好放下电话,再打电话给交换台,说出自己的电话号码。
“你能告诉我,刚才是什么电话号码打电话给我吗?”他问道。
等了一下,然后交换台告诉他电话号码。一听,是他当医生的那个监狱的电话号码。
“那就请你给我接那个电话吧。”他说。
电话接通了。
“是你们刚才给我电话的,”他对着电话说。“对,我是蒂斯代尔医生。到底怎么回事?刚才我听不出你们说的话。”
回答的声音十分清楚,完全听得明白。
“出什么错了,医生,”电话里说。“我们没给你打过电话。”
“但是交换台告诉我,是你们给我打了电话,三分钟以前。”
“那就是交换台弄错了。”电话里说。
“真是奇怪。那么再见。你是德雷科特监狱长吧?”
“是我,蒂斯代尔医生。那么好,再见。”
蒂斯代尔医生回到他那张大扶手椅,还是没有心思读书。他依旧让他的脑子去驰骋,不限定它想什么,但他的思想老是回到这个莫名其妙
的电话上。电话出错是常有的事,他经常接到打错的电话,电话交换台也经常把他打出去的电话接错地方,不过这一次电话铃声不对头,电话
里的说话声是听不清楚的喊喊呼呼耳语声,这就使他想入非非。很快他就发现,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来踱去,脑子尽在想一些再荒唐不过的
事情。
“但这是不可能的。”他说出声来。
第二天早 再一次有一种奇怪感觉,的确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场。在此以前他也曾经有过一些超自然的体验
,觉得自己这个人大概对超自然力量敏感,在特定情况下能感到常人所感受不到的东西。这天早晨他感觉到在场的东西像是昨天上午被处死的
人。它就在这里。他在监狱小院子和走过死刑囚牢房门前时最强烈地感觉到它,强烈到这种程度,即使那人的形象一下子在他面前出现,他也
不会觉得惊讶。当他走出走廊尽头的门时,他回过头来,真希望看到它。他一直感到心头有一种巨大的恐怖感,这看不见的东西奇怪地弄得他
心神不宁。他感到那可怜的鬼魂有什么事情求助。他毫不怀疑他这种感觉是实在的,并不是他的想像使得它宛如存在。林克沃思的鬼魂是在那
里。
他走进他的医务室,工作忙了两个多小时。但在这段时间里,他始终觉得那看不见的同一个东西就在他的附近,虽然它的力量比在和那个
人更密切相关的地方显然要弱得多。
最后,在离开监狱以前,为了看看他的想法是不是有道理,他走进那间行刑的木屋去瞧瞧。可他一下子脸色发白,赶紧出来,关上了木屋
的门。在绞刑台梯级顶上站着一个人形,蒙着头罩,双臂反绑,但是轮廓模糊,仅仅隐约可见。隐约可见却是绝对不错的。
蒂斯代尔医生是一位神经健全的人,他几乎马上就恢复正常,对自己刚才那猛然一惊感到害羞。使他脸色发白的那阵恐怖主要由于神经一
时震惊,而不是由于心中害怕。不过因为他对超自然现象过于敏感,他无法使自己再回到那木屋里去。即使他硬要使自己回去,他的肌肉也拒绝接受他的命令。